野山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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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余则成中心】短打三则

*小余右向


相拥

 

他在外常穿中山装,板正笔挺,清隽稳重,从下颚线包裹到脚尖。她一直没意识到,这样的余则成,夜晚穿着勾贴身体轮廓的丝质睡衣,睡在自己起床时的脚底,敞着大片脖颈,披露一点向里深入的肩。那姿态,比炕边软和的大狗还近还亲。世上看见过他胸口的人就那么几个吧,她好歹,算其中一个?

 

男人的肉体,对她而言更接近血肉的本质。血肉模糊,沧桑污损,过命的弟兄们横七竖八,活着的,死了的。她从不曾想过,男人的肉体上能存在另一种朦胧无垠的意味,在余则成冷灯下莹白的脖颈。

 

她只是一时情急,想叫他可能死在胜利前的幻象都驱散,便一把捂住余则成胡说的嘴唇,她太过习惯这大狗任其摆弄的纵容。没成想,那段白晃晃的脖颈凑到面前,用力抱住了她时,就挨碰在她面颊。肥皂香混着他特殊的清幽。她离心痒眼馋了恁多日夜的那段脖颈毫无距离,一侧头便能咬住。

 

那样的想象曾经进到她脑海,老家的狗在交配时,一头咬住另一头的脖颈,把另一头摁在身下,叫它只能闷声呜嘤,逃不脱去。她谈不上喜欢那样野蛮残酷的场景,也觉不出趣味,只觉天生得普通。直到她挨实了余则成的身体时,她才知晓不可抗的引力。如果苹果是让牛顿顿悟的契机,很难说余则成不是她的那个,暴力,掌控,热切,轰烈,都因他的相交映而爆发了。

 

她反应过来,贴住他颈窝深嗅,他被抱得狠了,胛骨被她擒制,双手都被艰难地挟得使不上劲,呆呆地抻着。翠平像要把他抱碎了,珍重地抓搂这早散满她心间的碎片,急不可遏地抄揣在怀。漫长的折磨和无望,让他抱上来的一瞬把她撞昏了,即使他的怀抱是妥实又温软。那温热渗上她眼角,她更深地搂他,揉他,只想咬他肩颈,一口闷下去,又不忍他再受多一点人间的苦。落到他皮肤上终究只有一点濡湿的眼泪。

 

抓住他。晚秋的低咽仍在耳边。那瞬间她们共通作为爱他的人,明白无间。抓住他,别让他再往更深的孤独疲惫,更不见底的深渊去,陷入囊尽卑陋丑恶的森罗网。想要温存的雾里云烟不散,得用人最珍贵的东西去换,哪怕只换得来庞然大海中挤出的只言片语,涌潮中的一瞬。

 

牛很美,天鹅很美。无论往后,明码呼唤过的挂念与荣光消散在尘土中,他们是七零八落的纸张、名牌、棋子,掩埋在火的余烬,此刻美之凝集枕在她怀里,她像回到了孩童时,风吹过麦浪,盈月高悬黑天,罡风叫人通体通透,她一身空荡而完整,共他在天地间。

 

 

 

友谊

 

他从背后把手轻搭在余则成肩上,用一种安静得诡秘,又显出暧昧亲昵的手法,更像捏握住他的肩膀。

 

余则成没有任何被这样的亲密惊吓到的反应(陆桥山说不上对此是失望还是喜),仅是平缓地转过头来,仍是过去那样温吞地看着他,笑得眉眼弯柔,好像他们仍在办公间躲在一块喝茶那样。是了,他总是这么宽厚能容,陆桥山想。

 

感情对政客是累赘,陆桥山不遗余力地践行。枪杀多少个学生,他心跳也没多快一秒,医生都称他心脏是他这个年纪少见的稳健。他倒觉得也不是绝对,像坐到余则成对面,看着这个过去的利益一致的同事,兼救过他命,安抚安置过他的家人的老友时,他把双掌在裤腿上擦了擦,沉吟了好半晌,还得是余则成先笑出声来,他才松敞了气,同余则成一道笑。暗地里寻思,堂堂巡查员的身份,竟还在余则成这小小中校面前带了些雀跃的紧张,他这是想活回去不成。他低头,有些玩味地暗嘲:真是把余当真朋友了。

 

他寻思南京这一趟来回给他长了够多见识。个中腌臜他懒得在和余则成喝咖啡时去想,倒是想起前阵酒宴听人介绍的那款茶叶,吹得上天入地。余则成好茶,但好茶却不定有喝过多少,他心下琢磨,待此番敲打、镇压、示威都张罗一通了,两厢清闲了,他定要给余则成张罗来那种茶,哪怕隔个千山万水,也要在这年头把它送到余则成的桌上。不为别的,就为这杯咖啡喝得舒适至极,久违的松弛麻丝丝涌上,从前他便想了,每每只有和余则成说话时,他是最感到舒服和放松的,一点刺或硌的感觉都没有,而今更是。余则成搅着那杯咖啡,重逢一见老余更瘦了,清癯的素净,带丝柔和,低声恍似曼语。他有片刻脱离了当下世间。

 

“老陆,……”

 

子弹从前额穿过时,思维不是陆桥山最后消失的功能,在对肉体的控制被切断,思维同听觉仍存时,他仍满眼倒映着余则成,而余则成正指着自己。他怎么不快躲啊,他冒出一念。

 

余则成到最后都看着他。互像看着深潭水。

 

 

 

观赏

 

余则成睁开眼睛,看到眼前是一面玻璃。

 

周围像是透明棺,四四方方。玻璃外光线疏朗,器件琳琅,装潢典雅,吴敬中正放松地坐在沙发上,同他夫人笑谈。余则成从狭窄拘束的空间里艰难抽出手,试图往玻璃上拍——只有一丛树枝晃擦过玻璃。他想低头看清自己的手,发现无论如何低头,转颈,看见的自己,都只有窸窣树叶,不显眼的树干,和四面玻璃。

 

他有些着慌,面上仍不显,如果他现在有可以称作“面上”的表现形式的话。他在错愕和焦灼中觉出滑稽,自己正四面八方伸展,蓬勃,而他却还在思考自己脸上的神色不能被他人看出异样?被谁,谁在观察他?谁把他弄到这四方斗柜,让他长成这规整的形状。

 

好像是,也不是吴敬中。他只是被吴敬中爱不释手地安放进了最稳妥的展示架上,隔着玻璃他心急如焚,乱撞乱动,在外头看来只是叶簌簌婆娑,饮茶看来闲情逸调。他在荆棘的壳里钻得皮开肉绽,血滋养铁树,密实地戳刺他,同他长了在一起。他想咆哮,却已很难找回大声吼叫真心的能力。

 

是啊,谦柔恭顺,巧笑温软,总像棵不动声色的木头。人们也拿他当没有感情的木头,用金山铜臭,物的拥堆,用谄笑,威胁,恐惧,围着这株善于为他人摇钱的树,填塞他呼吸的空间。

 

在他窒息的前一秒,他生为人的胸口猛力起伏,薄汗濡湿衣服。

 

他很快又沉入了下一个恐怖。

 

他的手指在发痒,他把十指放在面前翻来覆去地看,关节的细褶成了木头的眼纹,他的手指长成枝条,抽枝开花,稀碎密麻,花叶疏笼生长,将眼含悚惧的他围裹,渐渐他被围成一座茧般的盆栽,他艰难地拧着发木的脖子,看见自己同玉座金佛,钱银万贯搁在一处,正待被装车献礼。他是这么来天津的,兴许也是这么来重庆的。他把那两个红色的字眼排出脑海,不愿在这痛苦之际想到,以保那片红色的澄明。

 

他的手指钻心地痒,他颤抖着低头一看,蛆虫从他身体的每个细胞爬涌出,构成他百毒不侵的外壳。每条蛆虫身上都沾满他的血。蛆虫爬满了他的指骨,让他扣下扳机冷静且有力。

 

他的意志和意愿,倾向与选择,他真实的念头感情,他的一切,都在不断重复的倾轧中无足轻重。有谁会觉得他的微笑是羞赧的含蓄而非奸猾在心,会觉出他困窘而不甘愿而非故作的欲拒还迎?会察觉到他心底纯净得近乎天真的眷恋,眷恋他爱过的,再无后续的,爱着的女人,那许多不同的人却又朦胧相似的凝合。会意识到他真正的爱与恨,厌与倦,沛热与冰冷,他愿意将自己投入、命自己被钉在的信仰。

 

如果“信任是种滑稽的好感”,信仰大抵也如是。一种自甘的欺瞒,只看他做梦的程度多深。可痛苦,血肉,分离破碎的人和废墟,既布满了梦内,也在梦不可及之外。那样雄壮阔达,和平共产的梦,在他睁眼的一瞬间,就只能感到脚上的镣铐,金属套得规整肃穆,仿佛是被藏在鞋底的尖刀时时刺醒,又把他塞进那个诠释得天衣无缝的壳,合上了铁刺棺材的盖:半点错也不能出,半点他处也不能走。红日盈亮,照奔腾的巨车,他的命运和那个红色的梦,像早就编织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体,也像永远注定的毫无关系。作为弹壳,作为齿轮,这座巨车的全貌他不得而见,它要去向的前方,不论能否抵达,他都大概早已不在。

 

他早就接受了他会作为弹壳掉在土里的事实,直到他意识到,更大的可能,是至终他也得待在他的壳中,同泥土和草芥,被钉死在这腾空的巨轮上。吆喝、叱骂,冷漠,尖锐的咆哮,讥声,炮火轰声,隆隆响成一团,挤在他煎熬的全身。而他是?名字对他只是可有可无。“余则成”三个字背后的日子,也已令他更多地感到痛苦和悲凉,偶生一丝烦恶。

 

凄凉与烦恶引发了梦中的降温,深黑的极夜,白色大雪徐落,落在汹涌的波涛上,红日隐没入海平线,漆黑的海面,似绵亘的无尽的沉默,来回荡。

 

他站在海中,白雪落在肩上,或他即是这绵延而不成型的广袤,他共着海浪的节奏平复着呼吸,远离了海面上尖锐的跳跃不甘的白浪,向下沉去,风浪尽消,唯有消解、包容一切的,死一般的平静。

 

 

***

 

翠平在睡前恼火,最近余则成总是躺下后就把两只手揉来搓去,不给她牵上一点可乘之机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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