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山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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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余则成中心】结束在开始前

那个男人起初不起眼。

 

这兴许是男人所长,也是他在这个环境中所愿。当男人把眉眼掩盖在眼镜后,用旧式毛衣包裹宽厚的肩,毛衣袖子掩盖住宽大手掌,只露出手指,于是掌控、威胁相关的联想尽消,只余十根捧着、捻着书页的修长手指,在书架旁灯下散着暖白盈辉。

 

记者是用镜头窥探到这幕的。他透过摄相机,捕捉这间新开放的大型市民图书馆自建落后的来龙去脉,众生百景。人影宁静摇晃,缓缓流动,孩童间隔坐在台阶上,聚精会神,间或笑语。记者四下拍着,平和人间相,他满意,乐见,也莫名焦虑——见报,见新闻,皆如此,永远如此。能刊登上地方纸媒的,只能是如此温馨得轻盈的虚像。

 

疑虑隐隐约约,在一种平静欢欣的升腾中,涌动成抽离在外的犹豫。记者的动作不再那么机械,平淡。手上镜头的调节,如风筝徘徊般的逡巡,空气流渗恍惚波痕,空调的静风在极致静谧中,擦过他的手,又打着旋去,他追着那缕凉风,正望见那男人毛绒绒的黑发轻动,如秋芦苇在白日光河下的泛闪。

 

男人翻过手中一页纸。

 

记者吞咽了一下。男人看去本是很普通,但他弥散的沉,令周围嘈动的欢欣浮在他之外。身上穿戴无害的毛衣与眼镜,就像是长了绒草与白花的巨岩。似乎能嗅见男人似有若无的纸和墨的淡香。他是真正地在看书,半文不白的旧书。不是换译暗码,不是寻求讯息字样,他在享受一本书。闲适的人流中,倚在书架旁。他眉头松展,偶尔回忆时微蹙,会心时抿嘴,笑意很微,微得像春夜好风浮摇过花芯。

 

记者看得有些着痴。两个小孩,一男一女,有些欢腾追逐,擦过男人的腿边,他回头看去一眼,柔软得有些俏意。他很喜欢孩子,记者想。只是,莫说偌大图书馆,兴许整座城,整个中国,都难找到和他有关联的孩子。记者见男人把手上书本放回架上,稍整理了几本被摆乱的书,不自觉地往孩子们离开的方向踱步。他在镜头中慢慢走动,似安静的白桦徐徐拂过木架,脖颈上的筋络,细小金绒毛,没什么血色的唇边紧抿的薄线条,镜片后安静的黑眼睛有些像鹿的温宁,比鹿深很多,浓很多,静得不起波澜。他扭动了一下脖子,围巾在他腿边翻动,又像头厚重温适的熊翻飞冬毛,脚步却轻得像山猫,在地毯上落不下一个爪印。他的身影消失在另一藏书区前,微转过头来,看向记者所在方向,那一眼,笑得眉眼弯弯,羞涩也狡黠,也像支箭。

 

被发现了视线——仅仅是透过摄相镜头。

 

偌大图书馆,这好几十排基本没人会来,全都是带着红色烙印的书。无论内容,人物,到书脊,装帧,甚至于藏书区的装潢。橙黄暖灯中,像一丛丛黄昏下蔓生的红枫。男人走在殷红、盈红、暗红的过渡中,面上被映照得似有些热意,只他的表情,模糊而复杂难辨,孩子们的活泼的渗染淡褪去,神情凝固,又似底下藏涌的暗潭,沉浮在遥远的,与这片红关联,又早已无关的生活。他看见的红似乎是另一片红色。

 

记者几乎是下意识便想照下那个表情,又觉出其中有令他恐惧和痛苦的部分,令他不敢多看,也忘了抬手。他见男人的视线缓慢地婆娑过那些寂寥的书脊。

 

“很少人会翻开这些书。”记者轻声道,像怕惊醒男人,或惊醒自己。他甚至看到一本名为《祖国没有忘记你》的书,记载了能刊登出来,能被追溯的亿万分死难者、千万分殉道者之一,他很难抑制看见时心底短促的笑,像来自他自己也惊愕的无生命体的视角。为着某些光荣的死,死后变成书页上被大肆添抹的符号和传闻故事,变成歌颂的纸张,和什么也不为的沉默无边的死,哪个对当事人更有意义?都是活人的,和对活人圈养的半死不活的人的意义。

 

男人有些愣(他装得很好,简直就像完全没料到眼前人会同他搭话),柔声道:“那,好啊……说明没必要了,”他低下头,“没有了这些,也能活下去。”

 

后面那句,他有一个微动作,让记者看出那并非真心。男人只是下意识又进入了一个角色中,用着那个角色的语言,在说服两个人。这种徒劳无功的尝试,他一定做过无数遍。

 

“人们……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?”

 

记者张了张口,半晌答道,是的。又沉默了半晌说:在被允许和圈划的范围内。

 

他不会知晓有众多人,纵使知道他身处的地狱境地,仍向往他持有信仰而奔波,他燃烧理想的那段人生——记者不愿说与他知晓世间这种无可厚非的天真的傲慢。即使不少人认为,死在那场热烈大梦还没醒的时候,是最幸福的。

 

男人松懒了始终笔挺的腰背,双手抄在大衣兜里,斜倚在书架旁。日光漏过环形玻璃窗列,他像从尘封中被筛出的薄淡的余灰,被日光染上恩惠的金泽。他的笑意有种明媚的含蓄,他自由舒展,真心的话自如地流泻,隐藏、压抑、枪响,都远离这柔软得蓬松的人。

 

书店没有被拆毁,书籍没有被烧,人们没有因为看书读报被杀。他只是倚在架边,看着阅读区里孩童伏在桌上书写,孩童身边年轻的父母亲们打盹的,俯身看的。

 

尘埃在光中游移,在他阖起的眼睑暖晒,眼球在眼皮下因温热震颤。他随意地生活,不再是游走式生存,不再扭曲他的意志——光是这点而已。

 

不能被察觉到有多奢侈,否则冷意便会回到骨髓中。

 

屋子,日子,所有似是而非的证件,洋洒的书堆。那是人生如寄的泡梦,那不是他们。记者突然涌上一阵巨大的恐慌,声音压抑着发颤,近乎对真相的乞求:

 

我想给您照张相,我不会用在任何地方!或许什么都留不下来,捉不住,好过、好过——

 

狂风大作,架上每本书都疯狂颤抖,掉落,翻飞,如亿万白鸟振翅,似有不到一百年前的大火窜烧而起,火焰的边缘金光灿灿,通红映照,将男人吞入。男人就像接受了活在这烧着他的火中,在纸张狂飞乱刮,疾掠过脸颊的风中,被遮蔽了神情。在风与迷雾里穿来的,被层层模糊了踪迹与形貌的他,多看一眼都是令人恐惧,但又让人无法不去看,可任何揣摩与臆测都像是徒劳,无人在他那片土地,他身在的那片激情的高声,沉默的湮灭。只有接近,只有没有尽头的试图与接近,永不能尝及,也不能用语言、文字、纸张这种枷锁的代偿去想象那片绝望,那悬空在那个时代、上下左右笼罩他的里外的绝望。人再摸爬滚打,歇斯底里,也不可能抓拢这百年前的月光。顶着那片能撕裂眼睛的辛辣颜色,所能做的只能看着他——藏着所有解答与隐秘的风雾,安静地投给人间最后一眼。

 

驱散了浑噩眼前的灼热的,是双腿生根的酸重,入夜的凉薄。更深处的,是一片浸润了月光的雾色,似无澜海面上弥漫,幽邃的雾蓝,始终不散。如他当年那样。

 

 

记者拾起滑落在地的《潜伏》翻到背面。

 

明码标价三十二块钱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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